第七百章 终点-《大魏风华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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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久,内侍传来口谕:“陛下宣杨哲,南书房觐见。”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南书房。

    顾怀没有坐在宽大的御案后,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、新绘制的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前。地图上,大魏的疆域被染成明黄色,异常醒目,向北,囊括了故辽大部分疆土和部分草原;向东,高丽、倭国已标注为藩属或羁縻之地;向南,南洋诸岛星罗棋布,其中许多岛屿旁已插上了小小的黑龙旗;向西南,天竺沿岸的几个重要港口也被标记为据点;更遥远的西方,非洲海岸线蜿蜒曲折,几个关键河口和堡垒被朱笔圈出;欧罗巴的轮廓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相对清晰地出现在大魏的天子面前;而在那浩瀚的南方海洋上,一片巨大的、轮廓尚有些模糊的陆地被标注为“博安洲”,上面已经点出了几个代表初步登陆点的标记。

    地图的空白处,还写着许多小字注解,以及一些只有顾怀自己能看懂的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符号和名词。

    听到脚步声,顾怀缓缓转过身。

    比起一年半前,这位靖平天子似乎清减了些,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那双眼睛,却比以往更加深邃,仿佛能洞穿时空,映照出眼前这幅地图背后,更加波澜壮阔、却也更加凶险未卜的未来。

    “臣,杨哲,奉旨西行归来,叩见陛下。”杨哲一丝不苟地行礼,声音平稳。

    “免礼,”顾怀的声音同样平静,他走到御案后坐下,指了指旁边的绣墩,“坐下说,这一路,辛苦爱卿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国效力,分内之事。”杨哲依言坐下,身姿依旧挺拔如松。

    没有过多的寒暄,君臣二人似乎都摒弃了不必要的虚礼--亦或者说是都清楚对方是哪种人,杨哲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,呈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陛下,此乃臣此行详细日志及述职奏折,并附沿途所绘海图、各国风土人情志、兵力部署图、物产清单、及与佛郎机、英格兰、法兰西等国所签条约副本,重要缴获及夷使已随臣入京,等候陛下召见。”

    沐恩上前,恭敬地接过文书,放在御案上。

    顾怀没有立刻翻看,目光落在杨哲身上,缓缓道:“朕已看过你先前派快船送回的简报,好望角风暴,西非博弈,里斯本逼签城下之盟...做得好,比朕预想的,还要彻底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:“看起来,当初在众生中选中你,去为大魏开辟海路,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,换了其他人,或许要五年十年,才能带回来这份海图...唯一胜过你的,大概是不会如此惨烈。”

    “兵凶战危,远洋跋涉,伤亡在所难免,”杨哲的回答冷硬如铁,“然成果亦足堪告慰,西洋诸国,船坚炮利不假,然其彼此倾轧,矛盾深重,绝非铁板一块,其技术亦有可借鉴之处,尤以航海、火器、制图为甚,其所奉之教,于其国中影响深远,然内部亦分裂在即,可利用之,其所谓‘新大陆’,蕴藏巨量金银,然其掠夺之法,残酷暴虐,遗祸无穷,亦为我大魏前车之鉴。”

    他的汇报简洁、精准、冷酷,直指核心,毫无情绪渲染。

    顾怀静静地听着,手指轻敲着桌面,杨哲带来的信息,与他记忆中的那段西方崛起史相互印证,却又因大魏这个变量的强势插入,而走向了完全未知的分叉路口。

    “地球仪...带来了吗?”顾怀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。

    “带来了,已交由将作监高手匠人严密看管,仿制研究。”杨哲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微光,“陛下...早已知晓?”

    顾怀没有直接回答,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图,幽幽道:“天地玄奥,非人力可尽窥,然知其圆,则知路无尽矣,向西,亦可向东...这盘棋,才刚刚开始。”

    君臣二人一时沉默。南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、帝都的喧嚣。

    “博安洲那边,吉儿带去的第一批移民和拓殖商行,已经初步站稳脚跟,虽然艰难,然希望很大,”顾怀换了个话题,语气略显复杂,“那孩子回来拜见过朕一次,晒得黝黑,手上全是老茧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,但眼神很亮,他带回的那些种子、矿石、兽皮...农部和工部的人如获至宝。”

    杨哲微微颔首:“赵公子心志坚韧,非常人可及,博安洲确乃天赐之地,潜力无穷。然开发之功,非一朝一夕,需持续投入,并谨防西洋夷人日后窥伺。”

    “朕知道,”顾怀叹了口气,“步子不能太快,也不能太慢,国内百废待兴,辽东、幽燕需要消化,西夏内附事宜还未彻底完成,草原虽乱,然饿狼犹在...这艘船太大,转弯不易。”

    他像是在对杨哲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说。

    “陛下圣心独运,自有决断。”杨哲垂下眼帘。

    “决断...”顾怀笑了笑,笑容里有一丝疲惫,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,“明日大朝会,朕会亲自接见夷使,宣示大魏国威,爱卿一路劳顿,先回去好生歇息吧,之后,还有更多事要倚重于你。”

    “臣,告退。”杨哲起身,行礼,转身离去,青衫背影依旧孤峭冷硬。

    顾怀独自坐在御案后,良久没有动弹,目光再次落在那幅《坤舆万国全图》上,手指缓缓划过那片代表着博安洲的广袤空白,划过好望角,划过非洲,划过欧罗巴,最终,停在了一片浩瀚的、标注为“大西洋”的蓝色海域之上。

    向西...一直向西...

    他的思绪,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地方,飘回了许多年前。
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冷,刺骨的冷。

    雨水混合着泥浆,从破烂的草鞋缝隙里渗入,冻得脚趾早已失去知觉,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,带走最后一丝体温。

    顾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踉跄地奔跑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,或者说,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官道,只是一条被无数逃难者的脚步和车轮碾轧出来的、宽阔的泥泞伤口罢了。

    天地间一片灰蒙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芜的田野,远处模糊的山峦如同蹲伏的巨兽。路两旁,偶尔能看到倾颓的村庄废墟,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,像绝望的手臂,更令人窒息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臭味--腐烂的、甜腻的、死亡的气息。

    水沟里,不时能看到肿胀发白的尸体,男女老幼皆有,衣不蔽体,保持着各种挣扎扭曲的姿势,无声地诉说着饥饿、疾病和兵灾的残酷,几条瘦骨嶙峋、眼睛冒着绿光的野狗,正疯狂地撕扯着一具刚刚倒毙不久的尸首,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,听到脚步声,它们警惕地抬起头,龇着沾满血肉的獠牙,发出低沉的威胁呜咽。

    顾怀胃里一阵翻腾,差点吐出来,他死死咬着牙,握紧了怀里那柄锈迹斑斑、却被他磨得有些锋利的柴刀,不敢停留,更不敢去看那些野狗和它们嘴下的“食物”,只是拼命地向前跑,仿佛只要跑得够快,就能逃离这无边无际的地狱。

    他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?

    吹着空调瞧着键盘的记忆还很鲜活,胸口的绞痛过后,再睁开眼便是被烈火焚烧了一半的村子,最绝望时,他甚至有考虑过是不是陷在了梦境里醒不过来,只要用柴刀往脖子上一抹,他便能重新拥抱那个熟悉的世界...但最终也还是没能下得去手。

    那边爬起来,握紧柴刀,钻进山林,狼狈地逃离。

    要去哪里?不知道。只知道不能停下,停下就是死。

    肚子饿得一阵阵抽搐,眼前阵阵发黑,他已经两天没吃到一点像样的东西了,只在昨天傍晚,从一个刚被洗劫过的破庙角落里,扒拉出半块发霉干硬、沾着香灰的供饼,和着雨水硬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无比怀恋那个物质极为充足的时代,一切都那么便利,一切都那么触手可及,他也曾经用年轻的愤怒笔触抨击过些什么,可只有在这一刻,他才发现原来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有什么能填饱肚子,是那么美好的感觉。

    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,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泥泞里时,路边的尸堆里,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呜咽声。

    像是小动物的声音。

    鬼使神差地,他拖着步子,挪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蜷缩着的、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女孩,瘦得皮包骨头,头发枯黄如草,脸上脏得看不出模样,只有一双大眼睛,因为过度瘦弱而显得格外大,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无法做出表情,还是已经惊恐到了麻木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单衣,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,小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顾怀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,他自己都朝不保夕,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...

    他站在原地,喘着粗气,雨水顺着他杂乱的头发流进脖颈,冰冷刺骨,他看着那双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,又看了看依旧灰暗的天空和无尽的逃荒路。

    良久,他走远,又走回来,慢慢蹲下身,将柴刀放在一边,从怀里掏出那仅剩的一小块、被他体温焐得有些软了的发霉供饼,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。

    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,又看看那块饼,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吃吧。”顾怀的声音沙哑干涩,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小女孩犹豫了一下,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,她猛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,一把抓过饼子,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,噎得直翻白眼。

    顾怀默默地看着,然后拿起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侍女服,裹在了小女孩身上。

    从此,逃荒的路上,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,他给她起了个名字,叫莫莫,因为刚开始的时候,她的记忆,她的思维,混乱一片,说不出自己叫什么,只会发出“莫...莫...”的声音。

    后来的日子,并没有立刻变好,他们一起流浪,睡过破庙桥洞,偷过地主地里的红薯,被恶犬追过,被其他的流民抢过,甚至差点被一伙人贩子抓走,顾怀凭着那股狠劲和逐渐熟练的柴刀用法,一次次带着莫莫杀出重围。

    最艰难的时候,他们甚至短暂地加入过一伙占山为王的小股土匪,顾怀因为识得几个字,成了二当家--大部分时间,他只需要记下抢来了多少粮食铜板,又分掉了多少,莫莫就躲在土匪窝的角落里,怯生生地看着那些满口粗话、浑身臭气的汉子,但顾怀很快发现,这伙土匪也不过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,那个长得有些矮,明明是个女子却要模仿男人的头领还算有点底线,只抢为富不仁的大户和过路的散兵游勇,但朝不保夕,随时可能被官兵或者其他大股土匪吞并。

    然后,他带着莫莫偷偷溜走了。

    他们走进了苏州城,想靠那纸捡来的婚书讨条活路,他们住进了李府的那栋小楼,顾怀当起了教书先生,莫莫能在院子里养些鸡鸭,他觉得日子可能会这么一直过下去了,等到某天东窗事发,或者那位李家小姐不再需要一个赘婿的时候,他就带着莫莫去远方,靠攒下来的银子做个富家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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